竺熄笑容一僵,连忙低头移开视线,却又好死不死地同苛丑对上眼了。
    苛丑眉头一皱:“晦气。”
    竺熄:“……”
    荀樾摸着自己的长胡子,笑眯眯道:“哎呀,看到你们相处得不错,我也算是放心了。”
    第50章 晏朝曲(二)
    甘衡养伤这段时间,除了苛丑一直陪着他外,竺熄也没少在他身边蹦跶。
    当然主打一个讨好,见天的给从外头给甘衡带东西回来,从好吃的到好玩,一样不落,要不说这狐妖会享受日子呢。
    起先甘衡也没想搭理他,可后头实在是奉先城的花样太多了,那么些个吃的摆在他面前,他委实有些扛不住。
    今儿个,趁着苛丑不在,竺熄便偷偷溜过来,给他带的是醉香阁里的八宝鸭。
    那鸭身通体油光水滑,皮肉油而不腻,一刀下去,可以看到鸭肚子里填满了各式各样的陷,香味都要溢出来了。
    竺熄摊开油纸包,切了一小口放到甘衡跟前,“你尝尝。”
    甘衡一口下去,惊为天人!
    不需要甘衡再多说什么了,单从他这个表情,竺熄就能看出来他有多喜欢这道八宝鸭了,他袖着手“嘿嘿”一笑,“味道不差吧?我在奉先这么多年里,可是把全奉先的美食都尝遍了,专挑好吃的给你带的。”
    甘衡问他,“你在奉先待了多久了?”
    竺熄掐指算了算,“也快有十几年了吧。”
    甘衡有些惊异:“十几年光待在奉先了?这奉先城到底有什么可稀罕的?”
    竺熄耸耸肩,冲甘衡一笑,意有所指,“这算什么,那恶鬼可是在岐山守了三百年。”
    甘衡一愣,明白竺熄这话指的是苛丑。
    竺熄微微俯身凑过来,压低了嗓子问甘衡:“你知道你身边的这恶鬼是个什么来头么?”
    甘衡对上他的视线,“不知道,那你给讲讲。”
    “三百年前的恶鬼元年听说过吧,整个世界的‘气’都乱了,滋生出恶鬼,也养育出灵气,我便是那个时候化形的。”
    甘衡抵了抵腮帮子,“这么大的便宜还让你捡着了。”
    竺熄对此也不否认,相反还有点炫耀的嘚瑟,“最开始,不管是我们修成人形的妖也好,还是有了魂体的恶鬼也罢,吸食的都是人的‘气’,借此修行,维持下去,可那岐山恶鬼不一样……”
    竺熄说着,目光开始变得有些深远,仿佛三百年前的那一幕,他从来没有忘记过……
    三百年前,晏朝。
    那时才化形的竺熄尚还不会用双脚走路,他浑身光溜溜地趴在地上,借着池水,好奇地打量自己身体的每一处。
    雨水落进池塘里,荡出一圈一圈涟漪,也荡开了竺熄的身影。
    他听到大雨之下所有人都在哀声哭嚎,那哭声比雨声都还要大。
    竺熄不明白他们为什么在哭,他只觉得变成人之后,这世间所有事情都更新奇了,就连那瓢泼大雨,他都想张开嘴去接。
    他这样想着,也便这样做了,那雨水里明明泛着苦涩腐烂的味道,竺熄却觉得甜。
    他听到大雨之中还有人在唱曲,琵琶声混着雨声传来,悲戚婉转,声声落泪。
    “乱葬岗、尸骸泛;红缨枪、战甲凉;才知何为腥风起、灵涂炭;荒野无人应我声声唤……谁人愿认我的将军归乡?”
    竺熄听过这曲很多遍,但那时候她们都是偷偷唱的,只有在夜深人静、荒芜一人的地方才敢唱,竺熄之所以能够听到,得益于他只是一只狐狸,他不是人。
    竺熄循着曲声传来的地方爬过去。
    “志在四方需放,宜家宜室宜尝;故里炊烟袅袅,归处黄泉无恙;我的将军啊……我何时才能带你归乡?”
    最后一声如泣血悲鸣,琵琶弦更是“铮”的一声,仿佛断开了。
    竺熄推开门,他趴在地上,却在屋里没有看到一个人,直到琵琶从上头落下来,重重地在地上被砸成两半,竺熄这才抬头,看到了那个会给他偷偷喂肉的小姑娘吊死在了房梁上,往日里的一双笑眼死不瞑目地瞪大着。
    而后通天的鬼气从地底冒出来,缠绕在才死不久的她的身上,寸寸吸食着她身上的‘气’。
    恶鬼元年伊始,这才是噩梦真正的开始。
    整个晏朝皇都几乎快成了恶鬼的繁殖场,他们肆意妄为,甚至已经达到了恶鬼都比人的数量多的地步,有些还直接附在人的身上,但那时候的皇都,人心惶惶、人人自危,被恶鬼附不附身好像都没有很大的差别,所有人都已经很不正常了。
    仿佛这场大雨一日不停歇,这疯狂的闹剧便一日不会终止。
    但凡事都会有个结尾的。
    岐山恶鬼便是这场闹剧的结尾。
    那一日比往常任何一天都要黑些,铺天盖地的黑雾倾泻下来,就仿佛是乌云浸入了海里,将整个世界都染色了。
    往日里嚣张到不行的恶鬼们都好像感应到了什么,一个个全躲起来了。
    起先竺熄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直到有恶鬼惨死在黑雾之下,那恶鬼还附在人的身上,七窍里都在往外流黑水,他整个下半身已经完全不见了,肠子器官落了一地,仔细一看,每一个器官里都冒着黑气,他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往回爬,高喊道:“是岐山里爬出来的罗刹!”
    下一秒,这恶鬼连带着被附身的人,整个都爆开了,那血溅到竺熄脸上,滚烫的,却是黑色。
    他也是那天才知道,原来被恶鬼杀死的话,流出来的血竟是黑色的。
    竺熄眼睁睁地看着黑雾压下来,就跟暴雨将至的前奏一样,寸寸碾压过每一个恶鬼,那惨状如同活生生的压肉机,碾得整个皇都都弥漫着恶鬼的惨叫。
    到后面,天上的雨下的都是黑水。
    化不开、融不掉,成线似地落到地上,然后开始腐蚀草地和万物。
    竺熄被骇住了,哪怕后面万念俱寂,就连雨声都小得可怜的时候,他耳膜深处还是有无数恶鬼的尖叫声、他视线所触及处也还是那一个个在他眼前爆成黑水的恶鬼。他只觉得自己虽然没死,却被困在这地狱般的景象里自救不得。
    黑雨中,有一个身影逐渐显露出来,这人背对着竺熄,他披散着头发,穿着一身黑衣,浑身湿淋淋的。
    竺熄瞬间意识到,眼前这人便是碾碎一切的刽子手!
    他害怕地后退一步,一颗心跳到了嗓子眼。
    可这人耷拉着肩膀,脚步异常蹒跚,走得跌跌撞撞的,好似魂不附体。
    “喂……”竺熄叫住了他。
    那人停住了脚步,却没有任何动作。
    竺熄皱了皱眉问他:“你想要干什么?”
    其实他更想问的是,这人无差别地将所有恶鬼碾死究竟是为了什么?
    就在竺熄以为自己听到不任何答案的时候,那黑衣人扬起脖子往上看,声音嘶哑痛苦道:“我……什么都不想要……我只想要我的大人……”
    竺熄听到他的回答略微松了口气,倒是没有先前那么害怕了,甚至生了点想同这人攀关系的想法。
    他自化形以来,很少遇到跟自己相似的,晏朝皇都里的那些恶鬼,个个都没有脑子,竺熄不屑于同他们打交道,可眼前这岐山来的恶鬼却让他分外感兴趣。
    他走过去,怂恿道:“怎么会没有什么想要的呢?现如今这皇都,人死了,鬼也死了,满地的金银财宝,不都是你能要的么?”
    竺熄说完这句话,其实内心是忐忑的,因为他觉得只有人才会对金银财宝感兴趣,也不知道这岐山恶鬼会不会心动。
    那人好半天没有动静,而后转过身来。
    恰巧此时雨停了,接连下了大半个月的雨停了,许久未见的阳光从云层里透出来,打在了这人的身上。
    竺熄有些怔愣,他修得人形的时候对美丑没有概念,可眼前这恶鬼生得实在是艳丽不可方物,那样黑的发、那样白的肤色和那样红的唇,就好像每一处的颜色都细心雕琢过。
    竺熄鬼使神差地同他开口:“你想要拿什么,我都可以帮你。”
    …………
    甘衡越听越不是滋味,他眯着眼睛问竺熄,“所以你那时候就对苛丑感兴趣了?你真是狗改不了吃屎啊。”
    竺熄本来都给自己回忆伤感了,结果被甘衡这么一打岔,瞬间哭笑不得,“诶,这是重点么?我怎么就狗改不了吃屎了?”
    甘衡:“颜狗也是狗,你们狐狸精是不是见着一个长得好看的就都喜欢?”
    竺熄也有点气,“我承认我那时候确实是被那张脸迷了眼……”
    可后面的话还没说完,甘衡比他更气了,跳起来骂他:“我就知道!你个狐狸精!你看你承认了吧!”
    竺熄无语,“你疯了吧,你以为那恶鬼人人都喜欢?他一拳就给我修为干废了一半!我见他躲都还来不及的。”
    “我算是明白了,他岐山楼阁里一屋子值钱的东西,都是当时你俩从晏朝皇都里搬出来的吧?”甘衡心里难受,说话也就越发带刺了,“好啊,那屋子是你俩一起布置的吧,你来奉先城之前,没少在那住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