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人知道她在三千玉阶上拥住鲜血淋漓几乎当场丧命的妻那个瞬间,心有多痛,悔有多深。
    到如今,便也没有人知她是有憾的。
    与她并肩之人,携手她登上王座之人,该要亲眼见证她的强大才是。
    唐绮沉默着抹药,燕姒见她不语,安静了一会儿,又道:不过,人的一生,总要有一些憾事的,虽然没能有幸亲眼见证你登上王座,但是如今我们还在一起
    这样的话足以宽慰,唐绮微微掀起眼帘,眼里有了光。
    她对燕姒道:我们还在一起,我享有的荣耀,也属于你。
    燕姒接了皇后玉印,就没有再袭侯爵的道理,内阁和六部各抒己见,原本要让于茂来承于延霆留下的位置,他们都不放心于茂回辽东,椋都只留于家长房遗孤在,椋都怕拴不住辽东三十万大军,但是唐绮比他们更果决。
    唐绮继位后,以雷霆之速直接收回虎符自掌,军机处不设总府实权削弱,又将于茂抬成了振东侯准予归返天衢城,随后年仅十八岁的于进论功封赏为新任御林军统领,直接断了人家后辈回椋都的路。
    我那傻表弟,就这样被女君拐了。燕姒笑说道。
    怎么能叫拐呢?唐绮涂好厚厚一层药膏,把人从软榻上扶起来,拿过纱布重新裹缚,一本正经道:他经鹭城一战,是自愿要留椋都历练的,而且
    话说到一半就断了,唐绮的手抖了抖,目光变得深沉。
    燕姒随着她的视线往下看,看到胸下从右肋斜至左腰的长疤,伤口虽已愈合,却狰狞丑陋得吓人。
    不碍事,会长好的。她宽慰着唐绮,自己并不在乎,她又道:而且什么?
    唐绮移开目光,兀自盯着宫灯出神。
    那灯辉在她眼里散作碎芒,仿佛所经旧事变得朦胧。
    又过须臾,她才郑重道:而且,爷爷之后,唐国再无忠义侯。
    于延霆困在椋都多年,至死得了个埋骨他乡的结局,于家长房为唐国所付出罄竹难书,在唐绮心里,只独他一人配得上忠义二字。
    即便是于延霆那样戎马半生的大柱国,也曾为子孙动过造反的念头。
    燕姒没有明说,她闭口不提心里的伤痛,唐绮的祖父无愧于家,是成兴帝继位后的朝廷欠了于延霆。
    活阎罗之后,唐国再无忠义侯。
    唐绮默契地顺着燕姒的意,她们都想着,身上的伤已足够多,那是属于胜利者的功勋,她们一起胜了。
    生肌膏终有一天会让伤疤重新长好,燕姒有那个能力,唐绮早领教过。
    她坐在榻边,日复一日,看着燕姒身上大小不一密密麻麻的那些伤,吞咽下一次又一次差点失去妻子的痛,便把自鹭城带回的许多疑窦锁在长夜尽头,等白昼新日将之掩埋,而不去叩问。
    燕姒用痴缠的眼神乞望着她,纱布换了新的,人往榻里挪了挪。
    女君
    唐绮除袜合衣在燕姒身边躺下,横着胳膊垂下去手,轻轻抚燕姒的发。
    一会儿就要走。
    燕姒知她还有奏折要批,声若蚊蝇地道:嗯。
    唐绮说:三爷爷明日会入宫来看你。
    于茂刚从伯爵荣升为侯爵,早前因燕姒养着伤而一直住在宫里,算新后的娘家人,只是宫中规矩多,振东侯作为外男,并不能久住,唐绮登基后第八日就搬回忠义侯府了,他在忠义侯府里安顿好家事,又待于进搬入新赐的宅邸,再没什么理由要滞留椋都。
    而于此之前,远北侯和远西侯已经各自回了守地。
    燕姒盘算着日子,细声呢喃道:明日,便是告别了。
    唐绮的手指移到燕姒的眉眼,轻触着说:阿姒,我会一直在。
    燕姒无声点点头,随后倏然皱起眉。
    唐绮侧目问:哪里不适?
    燕姒缩着下巴,凑近她的指尖闻了闻。
    女君日前同我说,把百灵寻回来放在身侧伺候了。
    唐绮先是一怔,而后弯唇笑道:想什么呢?
    哪怕是个瞎子呢,都能瞧得出唐绮原先那个贴身女使百灵的心思,燕姒并不是因为这事儿才感到不适,她在唐绮指间闻到了不同往日的味道。
    除了百灵呢?女君可是,又红袖添香了?
    唐绮闻言立时端坐起来,对着燕姒认真竖起三指:苍天可鉴,绝没有的事儿!
    燕姒半信半疑:哦?
    唐绮甚至提高了嗓音:真的!
    燕姒拉过她的手,直接放到自己鼻子前,再闻了闻,仔细辨认,而后盯着她,说:女君,要不您再好好想想呢?想好了再说?
    唐绮的确努力回想一番,看她妻这般煞有介事的样子,她如何不慎重对待。
    下了早朝就在勤政殿跟大臣们议事,议的是各地征银节度使的调配和飞霞关的收复,午膳在殿里用了,之后处理政务,再接见了刑部尚书和三爷爷,再之后回来同你一起用的晚膳
    燕姒听得连连摇头:你沾惹的是女儿香。
    唐绮懵了:我手上?
    燕姒说:对。
    唐绮自己收回手闻,闻完打了个响指,豁然道:想起了,送走三爷爷后还仓促见了见内阁的杨学士。
    燕姒不喜道:这个杨学士,就是你与我讲的,衍州那位知鹤君?
    正是她!唐绮说:好阿姒!你可要信我,她不过是帕子掉了,正好落到御书案上,我一个顺手嘶!
    燕姒一个顺手,隔着衣物狠拧了一把唐绮的大腿。
    唐绮嘶完抿起唇,垂头认错说:再也不捡了。
    燕姒默默看着她,看了好一会儿。
    女君走吧,臣妾困了。
    话音初落,人就立马闭上眼睛,再也不看她。
    唐绮哪里敢马上走,她俯身凑到燕姒耳边:阿姒?
    燕姒不吭。
    唐绮又喊:好阿姒?
    那呼吸声潮热,就在耳边,让人有些痒。
    燕姒受不住,没好气道:做什么?
    唐绮用低缓的声音坚定地说:除了你,我谁也不要。
    燕姒稍偏过头,就瞥见她眼里毫不掩藏的爱意,一时噎语,后知后觉地说:我那个手还使不上什么力呢
    她将这句话断断续续才说完,整张小脸已经红透了。
    唐绮爽朗笑了两声,捏着她下巴与她交换短暂且黏腻的亲吻。
    二人再分开时,唐绮又爱怜地啄了啄她的唇角。
    我该走了。
    燕姒放开她的袍角,把脸再次埋进云被。
    赶紧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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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翌日辰时许,坤宁宫的宫婢谨小慎微将于皇后推出殿,炙阳当空,华盖随行,有细微的风拂面而来,像沸水洗过岩石,触及就是滚烫的热浪。
    新后行动不变,繁琐的头饰没有佩戴,黑发间别着一只保存完好历经弥新的雨燕钗,着缂丝飞凤玄色单袍,坐在轮椅上送别亲长。
    于茂得到女帝特许,隔着小桥流水银杏飞黄,朝锦衣卫和银甲军层层守护着的侄孙女行礼。
    蝉声细鸣里,内宦唱声道:拜
    唐国的新侯在桥对面降下膝,盔甲声铿锵有力。
    此拜之后,君臣有别,内外不相见。
    于家长房最后一点血脉便从此深锁宫墙,于氏一族出了一位母仪天下的帝妻,而于门这一代的家主却深知,成为帝妻,荣华富贵围绕下的孩子,却并不一定能就此长乐未央。
    因为,她是女帝的帝妻。
    那炙阳将人烤得汗流浃背,大暑。
    于茂头顶烈日,再抬起头时,看到那坐于荫庇中的年轻皇后,对他挥了挥手。
    又是一个自甘画地为牢,成全忠义的傻子。
    汗水不小心淌进眼睛,于茂扬手搓了搓,大声道:姒儿!辽东永远在你身后!
    于皇后听见了。
    于茂瞧见她扬脸露齿一笑,于是振东侯腾地站起来,转身时用力拍了拍银甲军副将的肩,他说:生,她的安危,就托付给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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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元福宫。
    杨昭放下笔,将仍旧不满意的花鸟图揉成团丢到了一边,颇有耐心地问宫婢:走了?
    宫婢叠手弓腰:刚出坤宁宫,女君要在端门登天楼为振东侯践行。
    云绣新铺出一张宣纸,杨昭重新握笔蘸墨。
    这次收复飞霞关,远西军出两万人马自鹭州右翼阻击,远北军出两万人马自通州左翼包抄,辽东军除却起先留在鹭城的于坤那一支三万人马,振东侯还要从天衢城亲帅四万大军增援,阿绮刚称帝,想要立这收复河山的功绩,辽东为重用,登天楼践行,应该的。